安提戈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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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戈涅的手(待续)

妮科尔·洛罗

詹瑜松 

摘要悲剧自身如何玩弄语法以便更好地考察“法律的矛盾”。文章从分析 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在《安提戈涅》中尤为多见——入手,进而考察反身词的悲剧用法( γένος自身对αὐτο-的偏爱,表现在多种多样的自我毁灭中:兄弟相残、家庭谋杀、内讧、自残和自杀),并延伸至以下问题:为什么文本不给予安提戈涅和海蒙、欧律狄刻相同的东西,即“亲手”(αὐτόχειρ)自杀——一种悲剧主题本应赋予她的死亡?

 

《安提戈涅》的话题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了,我来得实在是有点晚了。因此,我不想冒险对这部悲剧做一番整体阐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不去重启争论,那些争论非常有名,至少自黑格尔和荷尔德林以来,它们力图勾勒出这部反映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之冲突的作品其思想的利害得失。故而,我不谈《安提戈涅》,而只论《安提戈涅》中的一种语言现象。诚然,这种语言现象在许多方面可以跟法律问题合在一起看,但是,我并不指望这可以让我对δίκη(正义)做某种概括。

αὐτάδελφος亲兄弟姐妹,1次)、αὐτογέννητος(自己生育的)、αὐτόγνωτος自己决定的)、αὐτοκτονέω(自相残杀)、αὐτόνομος独立自主的)、αὐτόπρεμνος(连根的)、αὐτουργός(亲自做的)、αὐτόφωρος(自己暴露的,1次)、αὐτόχειρ(亲手做的,5),等等,在这一长串中,我们还再增加一个αὐθαδία(自以为是) [1] αὐτο-  所构造的复合词反复出现,这种语言现象,我至少期待它能为我打开一些通向《安提戈涅》语言内核的羊肠小道,那种语言经过打磨,有如谜语一般。即便我们知道索福克勒斯偏爱αὐτο-所构造的词语,这种反复出现也依然值得注意;和诺克斯、贝纳尔德特、西格尔[2]一样细心的读者,在阅读时也必定会注意到这一现象。就我个人来说,我不会满足于罗列一个清单;这一清单告诉我,我应长久地扎根于何处,以便研究文本中某种富有表现力的结构——αὐτο-结构,在该结构中“自身”一词和反身词这一语法范畴有许多东西可供探讨。关于这一现象,如果《安提戈涅》的读者不止一次想成为语法学家,那他就会注意到某个以语法问题形式出现的难题的不同部分。这个在拉布达科斯后裔的神话中至关重要的——或者说致命的——难题就是身份认同;而语法学家们所熟知的问题则是αὐτός的用法问题。

真正说来,在《安提戈涅》中,能够在语法之外构成问题的根本不是什么身份认同。因为,正如敏锐的列维-斯特劳斯(Lévi-Strauss[3]近来所看出的,对一个拉布达科斯后裔来说,体验自己的身体认同就等于回到在一和二之间做无穷无尽的挣扎;同样重要的是,二是用双数来表达的,因为它或者被视作一个成双的整体,或者分化为此和彼的对立:从伊斯墨涅讲述家族悲剧史的第一段长白开始,语法策略就开始得到运用,以便叙述作为一名拉布达科斯后裔的痛苦[4]。当然,这主要就是——在身份认同和反身词之间——“自身”(αὐτός)这一范畴,这一范畴因情节而变得戏剧化,并利用语法获得了一些最为尖锐的问题。同样,歌舞队长也将变成语法学家,以便阐明海蒙死亡的消息——最为明显——的意义:“死于自己的手”。[5]我还会再回到这一点上来。目前这已经足以使我提出进一步的设想,关于这种从自我回到自我的永恒冲突,关于这种被古代语法学家作为反身词之定义[6]而提及的对自身的爱,索福克勒斯在《安提戈涅》中赋予了重要意义。因为,对拉布达科斯家族来说,身份认同(αὐτός)意味着让那种不言而喻的意义返回到自己的身上,这种意义通过使用反身词而体现在αὐτός一词上,所以,αὐτο-这种结构意在阐述血统的联系,这种联系正是乱伦、弑亲和自杀的原因所在。

不过,αὐτο-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读者应当成为语法学家;但如果我们看到,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在法律用语中占据着一个不可忽略的位置,[7]那么读者不也理应成为法学家吗?不管怎样,一旦深入《安提戈涅》,我们不禁要问,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悲剧和法律是什么关系。我无意冒险深入到“法律的矛盾”的研究中去,在这方面热尔内(Gernet)已经注意到,法律的矛盾常常把自身的用语注入到悲剧的冲突中去;[8]我所要做的是紧紧抓住词语,同时我坚信,这十有八九是关于法律之幻象的悲剧所创造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闲话不说,现在让我来分析一个著名的例证;这是一个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虽然没有出现在《安提戈涅》中,但也不会偏离这悲剧的语言范围太远。这个词就是αὐθέντης(凶手),它在公元前5世纪的悲剧中不多见,我们所知道的是它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一方和热尔内一样,主张凶手首先是弑亲——即杀害另一个自己——的凶手,另一方则跟尚特赖纳Chantraine)一样,认为此人首先就是犯事的主体。因此,出现对立的是法学家的论题和语言学家的论题;不过,对二者来说,语言才是难解之处。语言,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剧和法律用语有关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或许既不是单纯的借用,也不是全然的虚构。一方面,我们看到热尔内断言,我们的确可以打破或违背语言规则,但是“任何人都没办法赋予某个词以相反的意义”(因此,在悲剧中意指弑亲者的αὐθέντης,其词义必定和该词“通常允许的并且也是首要的”用法相一致);另一方面,尚特赖纳则表示,“在悲剧中,对家庭凶杀案来说,偶尔出现的用法跟该词的基本意义并无关联”,悲剧这种体裁以“文学意图”而知名,但词语的基本意义并不会受到“文学意图”的影响。[9]一方面是单纯的借用的表现形式,亦即直接引入法律用语,不加变更地用在戏剧舞台上(同时,这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法律的矛盾一开始要用悲剧来展现);另一方面则是隐含的观念,亦即,跟发明新词用以装饰相比,一个词语的悲剧用法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位,二者都具有“诗学的”目的。关于索福克勒斯在《安提戈涅》中堆积的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就个人而言,我通常会假设悲剧和法律用语的关系不能简化为某种过于简单的作用:悲剧不会原封不动地引入一种词义,但也不会凭空创造词语内在不可能有的意义。同样,在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中,悲剧这一体裁知道如何玩弄αὐτός潜在性所造成的语义深度。

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中,我立刻选择αὐτόχειρ(亲手做的)一词,该词占据着一个突出的位置,总共出现过5次,分散在整部悲剧当中。让我们从该词第三次出现开始,这次αὐτόχειρ出现在安提戈涅对死者们的呼告中,此时她还活着,但即将赴死:αὐτόχειρ指明了葬礼的特征,即是她“用她自己的双手”为她的亲人举行的葬礼;克瑞翁也用该词来指称那个——用自己的双手——埋葬波吕涅刻斯的人:因此,这乃是指称罪犯的一种方式。但是,αὐτόχειρ第一次出现就是用来形容兄弟相残的,形容其为“双手所造成的血污”,而在悲剧末尾,这个词又将用在海蒙和紧随其后的欧律狄刻的死上面,他们各自死于“自己的手”。所以,在《安提戈涅》中αὐτόχειρ摇摆于两种意义之间:其一是中性意义,或者说可以用于所有的解释(“用双手”埋葬波吕涅刻斯,对安提戈涅来说这是一种光荣,而在克瑞翁眼里则是一种重罪);其二是一种非常显著的意义,在这种意义中αὐτόχειρ具有反身词的属性,用以指称那种“用双手”杀死自己或他人的人。因为悲剧知道如何玩弄αὐτο-,亦即玩弄αὐτός的各种用法。如果我们为某个词的来历而做的重构,确实会让那已经登上台的人感到“有点害怕”,因为这些是以“逻辑”方式重构出来的,非常合乎“演绎”[10]的逻辑,那么悲剧舞台很可能是唯一我们敢于进行合理建构并由此演绎出那两种意义来的场合。这种做法是合理的,因为建构是以用希腊语思考的方式进行的,其逻辑得到了神话的检验并由城邦的制度加以衡量,同时就像热尔内已经察觉到的那样,对使用者来说这种语言是他们时时刻刻在用的,这一事实决定建构不可能随心所欲。

安提戈涅对公民的良知提出了质疑,从这一角度考虑,安提戈涅的故事可以作为一种反思来读,而这种反思则是由贯穿始终的αὐτόχειρ一词逐步引出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贯穿始终,但有一时刻除外,亦即这位女英雄自杀的时刻。为什么安提戈涅没有被描述为“亲手”杀死自己?我们读下来自然会产生这一疑问。那么,我们应当考察一下αὐτόχειρ和其他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所有实际用法,进而尝试着在这个涉及悲剧体裁、反身词之语法和法律用语的难题中寻找一丝光亮,唯有如此我们才可能给出答案并结束本文。

一、  αὐτο- 玩弄αὐτός

“在构词中,前项αὐτο-主要表达1. “由自身”“独自”“从自身”的观念,这是最常见的用法,参见[...] αὐτόνομος[...] αὐτουργός“用自己的手做出的”[...]2. 意指“和他人相等同”,一种偶合,相关例子似乎比较罕见,不过可参见αὐθαίμωναὐτάδελφος等,均为文学词语;同样罕见的还有指称杀害家庭成员的凶手的词语,例如αὐτοφόνος, αὐτοφόντης [...]3. 其他引申义:技术词语[...]表示一种唯一的部件[...]4. 最后,包含伴随的概念,或许源自和他人相等同的意义,例如αὔτανδρος [...], 又如αὐτόπρεμνος...。”

这些正是尚特赖纳在《希腊语词源词典》(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e la langue Grecque)的αὐτός词条下所罗列的αὐτο-的不同意义,均为基于αὐτός的引申义。这个清单不止一次和《安提戈涅》中αὐτο-所构成的形容词的各种意义相吻合,它将带领我们了解悲剧中αὐτός的各种修辞格。

不妨从次要的开始,我们将快速略过那个不知屈服的树的隐喻,和那句“连根拔起而死”(αὐτόπρεμν’ ἀπόλλυται):的确,屈服正是克瑞翁和安提戈涅都不会做的事,他们宁愿冒连根拔起而死的危险。有人注意到,荷马就曾经用过αὐτῇσιν ῥίζῃσι(连根拔起),但索福克勒斯却偏要生造一个αὐτόπρεμνος[11]

另一方面,有这样一种方法可以使用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来述说安提戈涅的一元的身份认同。通过这种方法,作为“身份认同的代名词”的αὐτός,可以表达一种与他性全然相反、从自我到自我的永恒性,而这种方法就体现在αὐτόνομοςαὐτόγνωτος中,这两个词正好可以概括这位俄狄浦斯之女的独特性。

因为自进场以来,歌舞队见证了不同个性的冲突,所以正是歌舞队指出了安提戈涅的这种自我形象。αὐτόνομος ζῶσα μόνη δὴ/θνητῶν Ἀίδην καταβήσῃ,“实际上在凡人当中,只有你一人活着下到冥界去”……还有待翻译的是这个句子的第一个单词——αὐτόνομος。“由你自己,出于你自己的意愿”,在αὐτο-的具有意义中,根据尚特赖纳的看法,这是最为常见的意义。或者像其他人所说的,“坚持你自己的法则”(或者说“你的份额”,倘若我们认为-νομος是从νέμω派生出来的话),“完全接纳你自己的份额(即命运中属于你的那一份)”;但是,αὐτο-的主有属性已经作为反身词的属格而被忽略掉了。[12]歌舞队还将对安提戈涅说她的ατόγνωτος ργά,即她愤怒,这种愤怒正是她自己的决定所造成的,[13]并且导致了她的毁灭。从她所固执的身份认同来说,在αὐθαδία亦即自以为是这点上,人们和克瑞翁的看法相差不远。

αὐτόνομοςαὐτόγνωτος就像这两个词所表明的安提戈涅她在使用时给词语注入了某种政治态度。νόμοςγνώμη在城邦中是人们共有的现实事物;所谓悲剧实际上是一种一心走向孤独的命运,这种孤独在临死前甚至会忘记另一位拉布达科斯后裔伊斯墨涅的存在——况且,为了“一起爱”,安提戈涅选择了孤独。[14]在这种情况下,αὐτο-就表达了这种自我的孤独,这种孤独概括俄狄浦斯之女的特征,或许更宽泛一点,像诺克斯所认为的,这种孤独也体现了英雄气质的精髓。[15]但是,αὐτο-没有表达这一点,而我们也还远远没有充分利用那个罗列了《安提戈涅》中基于αὐτόςαὐτο-的各种构词的清单。

不管怎样,我们至少应当在αὐτόνομος一词上再停留一会儿。这个词是歌舞队赋予安提戈涅的,但是悲剧并没有赋予其稳定的意义,只是用一些表明她所从属的年龄、家系或婚约的关系词来表明该的意思。她是个παῖς(孩子),是个νεᾶνις(女孩):一个孩子,只能到青春期而无法成长为独立的成年人;一个κόρη(姑娘),某人的女儿——俄狄浦斯的女儿,歌舞队也称之为γέννημα,即子女;[16]而且,即使她忘记了,她也还是一个νύμφη(新娘):海蒙的未婚妻。παῖςκόρηνύμφη[17]这些词安提戈涅很少将其跟自身关联起来。当被称作παρθένος(处女)时,她至少处于禁闭之中,而不得出门恰恰是为保持贞洁的希腊年轻女子的一大特征;然而,通过一种冷峻的反讽,索福克勒斯偏偏把这个词用在她的遗体,那具被垂死的海蒙紧紧抱在怀里的处女遗体上。[18]或许这就是安提戈涅的悖论,即αὐτόνομος在她拒绝生育时达到了极致,[19]但由于这种αὐτόνομος而变得执拗的安提戈涅却完全处于在血亲关系的罗网之中。这就把我们带回到了αὐτο-的领域,更确切地说,是带回到了这部悲剧的第三个单词上。

这个词便是αὐτάδελφος尚特赖纳把它归到“文学”词语的范畴中去,在该范畴中αὐτο-意指和他人相等同,一种偶合。关于这个词,人们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了,放在悲剧的开头,其戏剧意图看起来是显而易见的:无论这会让人联想到什么样的家庭的身份认同——这个词只不过是ἀδελφός在诗歌中的加强形式,用以表示两姐妹出自共同的父母,或者指出她们有共同的兄弟——这无疑是在把妹妹视作另一个自我,安提戈涅将伊斯墨涅唤作“κοινὸν αὐτάδελφον κάρα”,其目的就在于此;这种γένος(种族、亲族)的身份认同可以让人在兄弟的死亡中找到自我,它表达为αὐτάδελφος,该词两次用在波吕涅刻斯身上,此人已然成为安提戈涅自我的一部分。[20]由此可见,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应当跟ὁμο-所构成的复合词做一下比较,即使前者在认同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不过,ὁμο-所说的相似性,犹如αὑτός是对αὐτός的一种映射,而悲剧通过αὐτο-所要说的是一种从自我到自身身份认同的归返)。然而,要谈论可逆转的血亲关系,这些词不可忽略,不像ὁμαίμων/ὅμαιμος(同血缘的)——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该词变为αὐθόμαιμος——或者,这个意指两兄弟出自同一母腹的词(ὁμόσπλαγχνοι),该词索福克勒斯曾用在《七将攻忒拜》中。[21]毫无疑问,无论αὐτο-ὁμο-所构成的复合词并存,还是它们与出现过无数次的κοινός(从开场的κοινὸν αὐτάδελφον开始)并用,还是它们和οἰκεῖος等更少出现但并非不重要的词并用,我们都不能期待这些会产生累加效应。但是现在,我想要罗列一下αὐτο-所构成的身份认同。

要罗列身份认同,就不可避免地要转而讨论悲剧的法则,根据这种法则和另一个自我的身份认同会导致反身词的加强。然而,从反身词的扩散中,将产生最坏的事物,网罗在家庭网络中。这最坏的事物便是:乱伦、兄弟残杀和自我毁灭。

Κοιμήματα αὐτογέννητα[22]:母亲和儿子的不伦之合,一种母亲给自己的儿子生下儿子的结合。这两个词是安提戈涅在回顾自己诞生过程时说出来的,她同样也指称“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即我父亲——的结合”。这是在说乱伦。而现在则是兄弟相残。伊斯墨涅这位逆来顺受的家族史记述者,在开场时她做了一次回顾,用的是双数形式:“姐姐啊,想想我们那两个自相残杀的兄弟”。自相残杀?一些评注者反对这种译法,认为就αὐτοκτονοῦντε一词来说,上下文只暗示这是一个反身词或者和他人相等同:厄特奥克勒斯和波吕涅刻斯各自“用自己的手”杀死对方,碰巧对方又是自己的兄弟,因此导致两人自相残杀的只是情节上的巧合。如果愿意,人们还可以对这种造就两兄弟自相残杀之情节的奇特的盲目做一番思考。而我则想到,就像人们在《七将攻忒拜》中发现的、可与αὐτοκτόνος相比较的αὐτοφόνος一词一样,αὐτοκτονέω也是“罕见词语”之一,尚特赖纳极为谨慎地认为,这类词语——他认为不包括αὐθέντης——有意指“杀害家庭成员之人”的功能。[23]就这种构成γένος的身份认同的本质来说,杀死任何成员就相当于杀死自己(自相残杀,接着就是自杀)。对于αὐτοκτονέω,很显然我们不久就会认识到这种奇怪的功能,通过这种功能悲剧造成了一种从同一到自我的转变。

接下来我将讨论一下自我的毁灭。同样,敢于回顾家族史的还是伊斯墨涅,在她对家庭惨状的叙述中,占据这一位置的是俄狄浦斯用自己的手(αὐτουργῷ χερί)进行自残。不过,在说到他刺瞎自己的行为之前,伊斯墨涅已经点明了原因,即俄狄浦斯既是那些罪行的揭露者,也是罪行的制造者,换句说,他发现自己就是犯罪者(πρὸς αὐτοφώρων ἀμπλακημάτων)。词组π’ αὐτοφώρ通常只是意味着罪行暴露,亦即被“当场”抓住;但是,如果第51行的αὐτόφωρος理应像古代评注者所理解的那样,具有双重的语态,既是主动又是被动,那么相应地,由此彻底曝光的罪行就是他自己造成的,通过这种方式索福克勒斯把表达反身性的任务赋予了αὐτο-[24]关于αὐτός的这种双重作用,我稍停一下,暂时放慢一下罗列的节奏。

αὐτογέννητοςαὐτοκτονεῖναὐτόφωρος:伊奥卡斯特、厄特奥克勒斯和波吕涅克刻、俄狄浦斯。这三个词足以描述安提戈涅的家庭。当身处αὐτο-的难题时,自命为家族保卫者的安提戈涅怎样才能不遭受家族厄运所导致的后果?的确,关于这一点,在悲剧的主体部分,安提戈涅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她回想起伊奥卡斯特的乱伦时,那时候对她来说已经太迟了;至于兄弟相残和俄狄浦斯丑闻的暴露,只有伊斯墨涅一人做过回顾。安提戈涅把家族作为“她的亲人”的总和,但涉及家族的历史时,她却选择了沉默和遗忘。[25]因此,对于那些与作为一名拉布达科斯后裔相伴随的威胁,她不以为意。

然而,可能安提戈涅没有把话说出来,其实她已经回忆起了那个造成家族厄运的αὐτός。当克瑞翁问她波吕涅刻斯的敌人不也是和她出自同一血脉(ὅμαιμος)吗时,她回答说:

“是出自同一血脉,出自一个母亲和相同的父亲。” 出自一个母亲和相同的父亲:这种不对称的表达肯定不是随意为之,也不止是修辞方面的矫揉造作;简单来说,她只是在简洁地表达他是俄狄浦斯和伊奥卡斯特的后代。厄运在于,对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这代人来说,母亲只有一个,而父亲却是“同一个人”:对两兄弟和这个女儿来说是同一个人,但是对伊奥卡斯特来说,他同样也是她的孩子。[26]

ατός:同一个人,就是这同一个人,他在《俄狄浦斯王》中做了特瑞西亚斯所预言的事情(“他将发现他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同时——亦即,同一个人, ατός——作为他们的兄弟和父亲”)。[27]因为在俄狄浦斯的家族中,同一个人不断地返回到自身,所以悲剧没有无视ατός和反身词αὑτός之间的语法作用,αὑτός这一反身词只不过是表达“一种涉及主体的反身的力量”。[28]于是就有了αὐτὸς αὑτόν——或者根据某些学者的意见,是αὐτς αὐτόν,即ατός叠加一次——这样的结构:为了表达拉布达科斯家族的身份认同的困境,索福克勒斯很喜欢这个结构,他用它来叙述海蒙的自杀(ατς πρς ατοτο),或者《俄狄浦斯王》中伊奥卡斯特的自杀(ατ πρς ατῆς)。[29]当作为身份认同的ατός指向杀人时,它所带来的效果是很可怕的。“他和……是同一个人”导致“他杀死同一个人”,这等于说“他自杀”或者“他杀死另一个自我”。因为在同样受αὐτο-影响的环境中,自我与自我的关系,很可能时时刻刻都要通过其他的自我这样的中项而存在:杀死另一个就是杀死自己,并且通过你们的手臂杀死你们的正是你的亲人。因此,如果我们不是限定在单一文本中,在我们所罗列的复合词中,αὐτο-的意义就会变得飘浮不定,这种说法为什么会让人惊讶呢?有个例子可以证明我们并没有误入歧途,即伊斯墨涅在提及俄狄浦斯刺瞎自己时所说的αὐτουργός

伊斯墨涅说:“我的姐姐啊,你且清醒清醒,想想我们那在憎恨和羞耻中死去的父亲,他自个儿揭开了自己的罪行,又因此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αὐτὸς αὐτουργῷ χερί)。”根据尚特赖纳,αὐτουργός可归入第一类,该类最常见,在此类中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就是“由自身”“独自”的意思。据此,αὐτουργός仅仅意指用自己的手做某事的人。但是,这种解释并没有考虑到悲剧会充分挖掘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的丰富内涵。因为就像通常评注者所看出的那样,αὐτὸς αὐτουργῷ这种叠加结构不是单纯的强调性重复,而是表达反身词的一种方式:αὐτὸς αὐτῷ结构应当看作自我毁灭的索氏表达法。此外,在有的文本中αὐτουργία就是意指家庭凶杀,好像命运在推动“自己的手”不断地返回去对抗自我。[30]所以,读者最后必须要习惯文本中时时出现的简洁表达手法,对αὐτο-的结构来说,一个单词蕴涵着极为丰富的意义。[31]

现在我来谈谈一个词,这个词是《安提戈涅》的核心词,同时也是索福克勒斯因悲剧需要而引入的语法的最好例子。在第1175行,报信人说:

Αἵμων ὄλωλεν· αὐτόχειρ δ’ αἱμάσσεται.

这句话对歌舞队来说是很明白的,它说的是:“海蒙死了,死在自己的手上。” 读者如果想要为这个αὐτο-所构成的复合词选定一个单义的解释,大概也会这么理解。然而,这并不是歌舞队长所理解的意思,因为此人问他是“死于他父亲的手还是自己的手”,好像那消息非常模棱两可似的。对此,报信人明白无误地回答说“ατς πρς ατοτο)”,并且补了一句可以反过来印证歌舞队的问题的话:“因为谋杀而生他父亲的气。”[32]显然,杀人之自我是父子两人所共有的。不过,这种基于语境的解释还不够充分,我们还应从悲剧的语法角度加以澄清。悲剧语法是文学创作的语法,有点生造的意味,由这种语法产生出来的双重意义就包含在报信人的报告中,对听者——歌舞队长——来说,既富含信息,又过于简约。αἱμάσσεται应当理解为被动态,而且即使αὐτόχειρ意指“用自己的手”——用反身词的形式来说就是“他本人用自己的手”,这种被动形式,就其本意来说,无疑是在表达一种自我毁灭:“通过自己的手,他让自己血溅当场。”现在我们可以设想,对于αἱμάσσεται,歌舞队长拿不准它是被动还是中动,同时又把αὐτόχειρ理解为同位语而非主语:如果αὐτόχειρ是指“那个用自己的手杀人的人”——因此是凶手,并且如果中动态是根据通常的规则,表达主语在该动作中所牵涉的利益,那么正如歌舞队长曾考虑过的那样,我们可以这么翻译:“凶手的手使它自己血溅当场。”但是,从γένος亦即从家庭凶杀的角度考虑,这个αὐτο-的词完全可以包含多种因素,因而可以说,海蒙是死于“同一个人的手”。问题就来了:这人是他的父亲吗?毫无疑问,这就是长于推理的语法学家所要问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索福克勒斯式的计策,用以突出拉布达科斯后裔的习惯用语中αὐτο-的无可比拟的多义性。

二、  同一个人的πάθος

国王的儿子海蒙,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预言(海蒙的名字Αἵμων就是“血的”的意思。——译按);另一个词,ὅμαιμος(同血缘的),对安提戈涅和克瑞翁来说这个复合词是用来指称那两个敌对的兄弟的。那么,从海蒙所流的αἷμα(血)到ὅμαιμος是一种怎样的逻辑呢?如果说αἷμα首先指的是流溅出来的血,那么这种逻辑就是血的逻辑。[33]实际上,当用来指称那两兄弟“出自同一血脉”时,ὅμαιμος不仅仅是在表达亲缘关系。埃斯库罗斯,这位索福克勒斯非常熟知的悲剧诗人,他在《七将攻忒拜》中明显就是让人这么理解的,在那部悲剧中,歌舞队在哀悼ὁμόσποροι(一起被播种的,同父母的)两兄弟之死时曾说,“他们确实是ὅμαιμοι”;ὅμαιμοι用的完全就是它的本义:出自同一血脉,也就是说,流着同一个人的血,并且在同一片血泊中毁灭两条生命。[34]毫无疑问,词源解释对悲剧来说是适用的,但是ὅμαιμος是一个悲剧词汇,悲剧这种体裁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来解释它所用的词语,或者说玩弄词藻;歌舞队曾把那场引发父子对立的争吵形容为νεκος νδρν ξύναιμον(同血缘的人之间的争吵),当时歌舞队就是在玩弄海蒙的名字。Αἵμων(血的),ξύναιμον(同血缘的):海蒙的名字在海蒙的自杀中变成了现实,同时这个名字也促使他试图杀害自己的父亲。于是,我们又一次感受了ξυν-的反讽。[35]

海蒙死了,克瑞翁带着儿子的尸体回到了舞台上,朝着观众或歌舞队,他呼喊道:“啊!你们看啊,杀人者和被杀者出自同一族系μφυλίους)!。”我们暂且停下来看看ἐμφύλιος这个词。就像复合词ὅμαιμοςξύναιμοςἐμφύλιος也是指涉亲缘关系,但不像那两个词借助了血的比喻。和φύω派生自同一词根(*bhu-)的ἐμφύλιος,确切地说它表达的是隶属于某个φῦλον(种群),但是在索福克勒斯笔下,这种隶属关系变成了一种血腥的关系,贯穿于拉布达科斯后裔的一切行动,而且这个词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表达亲缘关系和弑亲行为之间的不可分割性:《安提戈涅》说杀人者和被杀者出自同一族系,在这之后,《俄狄浦斯王》则说αμ μφύλιον,这种表达方式既是在陈述家庭联系,同时也是在说俄狄浦斯的儿子们亦即“不该血溅彼此、本有着相同血缘”的人之间的凶杀关系,最后是伊斯墨涅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提及的拉伊奥斯被杀一事,她在提醒俄狄浦斯这件事时把它形容为τομφυλον αμα,以为这或许是一种委婉的措辞。[36]

现在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希腊的政治传统。正如悲剧中的情况那样,在希腊政治的传统中,ἐμφύλιος只通过争执和流血来表达亲缘关系。这就是古风诗歌中的στάσις ἔμφυλος(同族的纷争),如果这个程式化套语事实上跟内战存在关联,那么它可能会让人联想到家庭,反过来,它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暴露两个亲人之间的对立的内讧丑闻,但到底是哪一种,这很难断定。[37]

然而,在这部悲剧中,正如ἐχθροίφίλοι反复出现所证明的那样,两位主角都试图把整个人类分成两种,即他们所恨的人和他们所爱的人;可以说,在这部悲剧中,στάσις(内讧)才是家庭关系的基本形态——尽管这种事态,甚至这个词语,并没有直接说出来。[38]实际上,波吕涅刻斯——这名字起得正好(Πολυ-νείκης,很多—纷争)——想从外面引入忒拜的就是内战,言辞对言辞(νεικέων ἀμφιλόγων,兄弟对兄弟;但是,两兄弟的死并没有结束这场στάσις,而且观众确实还会目睹发生在亲人之间的另一场争吵(νεκος ξύναιμον),即海蒙和克瑞翁之间的对立,歌舞队认为这是爱神诱发的。ἔρως(爱):海蒙爱安提戈涅,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歌舞队的话也可能有其言外之意,即在亲人之间,ἔρωςνεῖκος并非界线分明。[39]歌舞队两次提及νεῖκος,而海蒙则相信,对于所谓阿尔戈斯的征战其实是针对忒拜而来的,城邦看得很明白,:在两城邦交战的外表下,一场内战,一场两个死于战场的兄弟之间的杀戮——这种死与其说是光荣的死不如说是谋杀——就发生“在流血之中”(ἐν φοναῖς)。[40]这又等同于一种非常合乎公民身份的观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超乎公民身份的,比整个城邦的意见更合乎公民身份——亦即,克瑞翁拒绝给予波吕涅刻斯以体面的葬礼,但颂扬厄特奥克勒斯的死亡:在对待侵略一方的污点时,忒拜的这位新君秉承和柏拉图一样的信念,后者在《法律》中说:“当出现纷争时,如果一个人在打斗中,或者在类似的情况下,出于自卫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后者是率先攻击的一方,那么这个人就是无罪的,因为他杀的是一个敌人。”[41]

στάσις ἔμφυλος这个词组中,陷于内战的城邦被等同于家庭;而在悲剧中,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却把他们的纷争扩大到城邦的维度。[42]克瑞翁的错误仅仅在于相信,随着波吕涅刻斯的死亡,这场στάσις就结束了,至少只要他能够亲自稳固地掌握权力。歌舞队其实无意中已经有所预见了,对于悲剧的当前状况歌舞队更加清楚:当他们在进场歌中歌唱和平复归和忘却战斗时,就像马宗(Mazon)所断言的那样,他们想要忘却的不是“昨天的战斗”而是“今天的战斗”(ἐκ μὲν δὴ πολέμων/τῶν νῦν θέσθαι λησμοσύναν)。今天的战斗?对于过去,所有的城邦传统上都禁止“回忆坏事”(μ μνησικακεν),这是一种可以促使公民遗忘的制度方法。因此,当面对这句对现状的奇特祝愿时,评注们得出结论,断言这里的νῦν比较例外,它指的是“最近的过去”;但是,在《安提戈涅》中这种用法完全是个孤例:在其他地方νῦν都很正常,都是意指现在,而且当确实涉及昨天时索福克勒斯也知道用“昨天”。因此,我提出一种假设,作为不自知的预言家,歌舞队在号召忘记现在的战斗时猜测,现在,亦即本剧所设定的时间,延续着昨天的战斗。这就等于说,克瑞翁和安提戈涅或海蒙之间的στάσις是那两个敌对兄弟的冲突的继续。[43]甚至可能是这样,当克瑞翁变成自己儿子的杀害者时——欧律狄刻在自杀前就是这么控诉他的——在内战的逻辑中他走得比俄狄浦斯的两儿子还要远:     如果说两兄弟的战争是用于表达στάσις的隐喻,那么杀死儿子就像纯粹的犯罪,就像修昔底德笔下科尔居拉(Corcyre)的στάσις最可怕时候,当时儿子被父亲杀死。[44]毫无疑问,在拉布达科斯家族中,今天的战斗每一次都比昨天的更加可怕。

在公元前4世纪,内战亦即στάσις往往被说成οἰκεῖος πόλεμος,即家庭内的战争。然而,我们会发现,在《安提戈涅》中οἰκεῖος一词往往是用来表示凶杀关系,这些凶杀关系受到家庭界限的规定,无论是兄弟相残还是自杀,都和反身词有关系。波吕涅刻斯要是想分有οκεία χθών即家庭的土地,他就必然会开始那个过程,该过程迫使海蒙πρὸς οἰκείας χερός——即用自己的手——自杀。[45]因为自杀按照柏拉图的定义等于杀死“那个跟你最亲近的人”(τν πάντων οκειότατον:最有亲缘关系的人),亦即几乎不需要用“你自己”(αυτόν)来加以说明的人,所以在悲剧中οἰκεῖος多次用来形容自杀,[46]也正因如此,当歌舞队长问海蒙是“被他父亲的手还是被他自己的手”杀死时,报信人没有看出这一问题所包含的多义性。然而,从语义方面来说,这个选择疑问句(πατρῴας πρς οκείας χερός)也可以理解成赘语(“用他父亲的手还是一个亲人的手?”)可是,报信人对问题的含义没有一丝犹疑:这表明,在悲剧中,当个体的死亡被形容为οἰκεῖος时,这种死就是一种自杀。然而,甚至就在自杀中,那支配悲剧世界的法则想要家庭群体发挥起作用,使其因为自己所杀死的亲人而感到痛苦,就在亲人死去的那一刻。家庭是最后的凶手:正是这一点,让前来询问οκεον κακόν(家庭不幸)即海蒙之死的欧律狄刻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家庭的不幸,既涉及她的亲人,之后也会反过来落在她的身上,因此所谓“家庭的丧事”(πένθος οκείον),在报信人看来是一种限于家宅内部的家内或私人的苦痛,但实际上指的是她自己的丧事,她出于对儿子的爱而选择一死。[47]

οἰκεῖος,就是为自己的某个成员而感到痛苦、被自己人打击到的家庭。αὐτο-的逻辑离得不远。其实同样的情绪也支配着互反性和反身性的交叠,因为这种交叠,有人认为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并非相互对立,就像急于采用常见意义的译者所要翻译的那样,“彼此对立”——这说的是κατ’ λλήλοιν,伊斯墨涅在叙述两位兄弟的战斗确实用到了这个短语——而是“对抗他们自己”(καθ’ ατον),好像每一个都是在和自己战斗。内战变成了两个人的自杀。[48]以互反性替代反身性,这种语言现象是更为常见的思想现象,尤其是在希腊文学中: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对στάσις的叙述中多次看到,而且在《亚西比德》(Alcibiade)中柏拉图式的反思完全是为了阐明这一点,只不过是在相反的意义上加以理解,所谓相反的意义其目的在于把互反性赋予反身词。[49]《安提戈涅》歌舞队中的长老们当然不是哲学家,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变成语法学家,通过歌舞队长之口表达出来;事实上,只用一个词,用ατον替换λλήλοιν,他们一开始就觉察到了γένος的不可分离的身份认同,甚至比这个家族被撕裂的时候更加清楚。

这样,存在着一个无限反转的过程,或者至少可以说,这个过程会一直到家族毁灭为止,这与悲剧的结局刚好吻合。不仅死者可以杀死活人,就像海蒙、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依次证实了的那样,[50]而且从最极端的反转角度看,被杀之人也能杀死凶手。所以,面对海蒙,克瑞翁用隐喻地方式重复了那发生在两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原本否认αὐτο-所构成的关系的力量,不愿把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看作一对,而要把两人区别对待,[51]而现在轮到他了,但是他却没有察觉到,他处于和那些人一样的处境之中。特瑞西亚斯徒然试图用他所预见的事情警告克瑞翁,他说了一些事情:在与自己的亲人对质时的身份认同(“你将会用你亲生儿子的尸首作为对尸首的补偿”,τῶν σῶν αὐτὸς ἐκ σπλάγχνων),相似的灾难(“报仇神将会使你陷于同样的灾难”,ἐν τοῖσιν αὐτοῖς τοῖσδε κακοῖς)。然而,对于特瑞西亚斯的预言,克瑞翁却矢口否认;因此,他需要体验一下αὐτο-的真实性:遭受一下自我被自己毁灭的苦难;抬着海蒙的遗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一场景足以让人判定他是有罪的。



[1] αὐτάδελφος1503696αὐτογέννητος864αὐτόγνωτος875αὐτοκτονέω56αὐτόνομος821αὐτόπρεμνος714αὐτουργός52αὐτόφωρος51αὐτόχειρ17230690011751315αὐθαδία1028

[2] αὐτάδελφοςαὐτόφωρος,这些复合词仅仅出现在《安提戈涅》中;αὐτόχειρ也用在《特拉基斯少女》(1次)、《埃阿斯》(1次)、《埃勒克特拉》(1次)和《俄狄浦斯王》(3次);αὐθαδία在《俄狄浦斯王》中出现过一次。这两个词尤其为《俄狄浦斯王》所共用,同时αὐτόχειρ最频繁出现于《安提戈涅》,这两点并非无关紧要。关于反复出现这一现象,参见B.M.W. Knox, The Heroic Temper. Studies in Sophoclean Tragedy, Berkeley-Los Angeles, 1964, p. 79; S. Benardete, “A Reading of Sophocles’ Antigone I”, Interpretation, 4, 1975, p. 149; Ch. Segal, Tragedy and Civilization. An interpretation of Sophocles, Cambridge (Mass.) et Londres, 1981, p. 186, n. 103

[3] “La structure des mythes”, dans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I, Paris, 1958, pp. 235-242.

[4] 参见B.M.W. Knox, The Heroic Temper, p. 80(涉及第2122行,并且也大体涉及两姐妹对双数的使用,和克瑞翁拒绝承认两兄弟为一对)。伊斯墨涅使用起双数来要更加坚决一些,以此表明她和安提戈涅是一体对(1350586162488489558),或者表明她的两个兄弟是一对(12145557);安提戈涅使用双数是在开头提及和伊斯墨涅的关系(第21行)和最后指明她的父母(第911行)时,对于她的两个兄弟她从未用过双数,在她眼里两个兄弟的地位并不相同;歌舞队在两个兄弟身上用过一次双数(144147),在两个姐妹身上也用过一次(第769行);克瑞翁从未在两个兄弟身上用过双数,哪怕在第170行他承认存在一种“双重的命运”(διπλὴ μοῖρα),但是他却喜欢把两个姐妹当作一对来对待(488489561770)。

[5] 参见S. Benardete, “A Reading of SophoclesAntigone III”, Interpretation, 5, 1976, p. 176涉及第11751177行。

[6] 参见J. Wackernagel, Vorlesungen über Syntax, II, Bâle, 1924, pp. 89-90涉及古代语法学家所论述的vτανακλώμενονὑποστρέφονατοπαθές。现代人对希腊语反身词的思考,参见H. Ruge, “Sprachliche Schizophrenie im Spiegel der griechischen Reflexivausdrucke von Homer bis heute”, Eranos, 81, 1983, pp. 91-100.

[7] F. Zucker, Αθέντης und Ableitungen, Sitzungsberichte der sâch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zu Leipzig, 107, 4, Berlin, 1962, p. 13.

[8] L. Gernet, dans Les Grecs sans miracle (R. di Donato éd.), Paris, 1983, p. 295. 关于《安提戈涅》中这些矛盾的功能,参见G. Cerri, Legislazione orale e tragedia greca, Naples, 1979, not. pp. 17-32 et 51-64

[9] L. Gernet, “Αθέντης”, REG, 22, 1909, repris dans Droit et société dans la Grèce ancienne, Paris, 1955, p. 33; P. Chantraine, 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e la langue grecque, s.v. “Αθέντης” et “Encore αθέντης”, Mélanges Triantaphyllides, Salonique, 1960, p. 92.

[10] L. Gernet, “Αθέντης”, p. 29.

[11] Antigone, 714. 杰布(Jebb)在该行与《伊利亚特》(Iliade.IX.541)做了比较。关于αὐτόπρεμνος,有关评论还可参见F. Sommer, Zur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Nominalkomposita, Munich, 1948, p. 86

[12] Antigone, 821. 第一种解释出自马宗(Mazon)、杰布,特别是尚特赖纳;第二种出自佐默(F. Sommer),他理解为一种“主有复合词”(Nominalkomposita, p. 85),亦见于J. Wackernagel, Vorlesungen, II, p. 89;比克曼(E.J. Bickerman, “Autonomia. Sur un passage de Thucydide (I, 144, 2)”, RIDA, 5, 1958)也为这种翻译做过辩解,他认为这种翻译把-νομοςνέμω中派生出来的法则之义翻译了出来参见pp. 341-343。第一种用法自有根据,但是用在安提戈涅身上的αὐτόνομος有所不同,它用来概括个体而非集体:“它大胆地暗示我们说,这位女英雄给自己单独创立了一个城邦”(E. Lévy, “Autonomia et eleuthéria au Vème siècle”, RPh, 57, 1983, p. 258

[13] Antigone, 821,以及杰布和卡默贝克(Kamerbeek)的评注(后者跟第1027行克瑞翁的αὐθαδία做了比较)。人们不免会将αὐτόγνωτος跟德尔菲的γνθι σαυτόν做比较,在其他人(例如R.F. Goheen, The Imagery of Sophocles’ Antigone, Princeton, 1951, p. 73)之后,拉康(Lacan)也做过这种比较(L’éthique, séminaire 1959-1960, II, p. 208);但是,且不说-γνωτος——就像第42行的γνώμη——完全是政治方面的决定,这里真正占主要地位的是“通过自己”,而且苏格拉底在解释γνθι σαυτόν时仅仅是把这种返回到自身的反身性同人自身的局限性做了一下比较:安提戈涅恰恰反对这种认识。

[14] 从第41行的ξυνεργάζομαι到第895941行,以及第523συμφιλεν

[15] B.M.W. Knox, The Heroic Temper, p. 67.

[16] Antigone, 471-472,以及贝纳尔德特对这个奇特的表达(“这个孩子充满野性,是出自野性的父亲的女儿”)的评注(S. Benardete, “A Reading of Sophocles’ Antigone II”, Interpretation, 5, 1976, pp. 12-13)。

[17] Πας: 378, 423, 472, 561, 654, 693, 949, 987; νενις: 783-784 (如果我们可以猜测此处就是在影射安提戈涅的话,因为通常我们联想到的是青年女子). - Κόρη: 395, 769, 889, 1 100, 1204. - Νύμφη: 568, 628, 633, 796-797.

[18] Παρθένος: 1237; 关于希腊的处女禁出的现象,我参考的研究著作是G. Sissa, dans Le corps virginal, Paris, 1987。我们还会注意到,从俄狄浦斯的角度来考虑,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安提戈涅往往是παρθένοςŒdipe Roi, 1462; Œdipe à Colone, 445, 1646

[19] 值得注意的评注有S. Benardete, “Reading I”, pp. 155-157;这等于是要拒绝她的女性身份,大概是因为γυνή(女人)一词跟γονή(后代,生育)很相近,柏拉图就观察到了这一点(Cratyle, 414 a)。

[20] Antigone, 1, 503, 696. 关于第1行的αὐτάδελφος,联想方面的解释分别参见杰布、卡默贝克、威利斯(W.H. Willis, “Ατάδελφος in the Antigone and the Eumenides”, Mélanges D.M. Robinson, I, Saint-Louis, 1951, pp. 553-558),特别是贝纳尔德特(S. Benardete, “Reading I”, pp. 148-149),我采用了他们的结论。关于κοινόν... κάρα,从舞台的角度看,还可参见C. Molinari, “Sofocle, Antigone, v. 1”, Maia, 25, 1973, pp. 113-114

[21] Ὁμαίμων486ὅμαιμος512-513参见《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1772αὐθόμαιμος见于第335行)。Ὁμόσπλαγχνος: 511,相关评论参见Knox, The Heroic Temper, p. 79, n. 29, Kamerbeek, ad. loc. et Ch. Segal, Tragedy and Civilization, pp. 183-184, n. 91。在政治方面,我们还应注意海蒙在第733行所用的形容词μόπτολις

[22] Antigone, 864.

[23] Antigone, 56. 反对意见参见杰布在该处的评注;有见地的评论参见卡默贝克在该处的评注。引用的部分参见Eschyle, Sept, 681 et 734-735 (涉及ατοκτόνος/νως) et 850 (ατοφόνος)。关于这些词语的反身意义,参见J. Servais, “Les suppliants dans la loi de Cyrène”, BCH, 84, 1960, p. 140;忒拜的事迹,参见F. Vian, Les origines de Thèbes. Cadmos et les Spartes, Paris, 1963, p. 185。和他人相等同:P. Chantraine, 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s.v. ατός et “Encore αθέντης”, p. 92

[24] Antigone, 51; 关于αὐτόφωρος,相关分析参见F. Sommer, Nominalkomposita, pp. 153-157,相关评论参见L. Gernet, “Notes de lexicologie juridique I”, Mélanges E. Boisacq, I, Bruxelles, 1937, pp. 391-393

[25] 在第2行之后俄狄浦斯的名字被有意回避,对于两兄弟的冲突安提戈涅缄默不言,并且一直到很靠后的地方才提及乱伦之事,关于这些内容,参见S. Benardete, “Reading I”, pp. 150-151 et 154

[26] 相关评论参见S. Benardete, “Reading II”, p. 17。可对比Œdipe Roi, 1405τατν σπέρμα

[27] Œdipe Roi, 457-458.

[28] R. Kühner - B. Gerth, Ausführliche Grammatik der griechischen Sprache, II, 1, rééd. Hanovre, 1976, p. 571; 同书同页还有对αὐτὸς-ipse的相似性的评论。

[29] Kuhner - Gehrt, ibid., p. 564,涉及αὐτὴ αὐτήν(此书没有采纳αὐτὴ αὑτήν)的结构;注意,索福克勒斯的抄本也是同样的读法。海蒙的自杀:Antigone, 1177;伊奥卡斯特的自杀:Œdipe Roi, 1237

[30] Antigone, 50-52; 相关评注参见杰布和卡默贝克。Ατουργία: Eschyle, Euménides, 335.

[31] 因此在《埃阿斯》Ajax, 840-842αὐτοσφαγής只出在一行里,却既指埃阿斯自杀(反身),又指阿特柔斯家族里的家庭凶杀(自己杀死自己)。

[32] Antigone, 1177: πατρὶ μηνίσας φόνου. 这里指的是海蒙对安提戈涅的杀害者克瑞翁的强烈愤恨(正如古代的评注所理解的那样);但是,这场引起海蒙对其父之恨的凶杀事件,也有可能是指海蒙想要杀克瑞翁,他没法接受自己竟然有弑父的念头,也没法接受弑父未遂的事实。因此,我在译文中不做选择;的确,第11751177行的多义性几乎没法翻译。

[33] Cf. H. Koller, “Αμα”, Glotta, 15, 1967, pp. 149-155.

[34] Eschyle, Sept, 934, 940.

[35] Antigone, 794,相关评注参见Knox, The Heroic Temper, p. 88 et n. 54。参见第658659行,那里克瑞翁叫安提戈涅去祈求职掌亲属关系的宙斯,语中带有一种略为掩饰的威胁口吻。

[36] Antigone, 1263-1264; Œdipe Roi, 1406,相关句读和解释参见C. Macleod, Collected Essays, Oxford, 1983, pp. 45-46; Œdipe à Colone, 407

[37] 参见N. Loraux, L’oubli dans la cité”, Le temps dela réflexion, 1, 1980, pp. 213-242

[38] 不过,人们注意到了某些词组,诸如παναστάσεις θρόνων(“对王位的反叛”,第533行)或πόλεως πιστήσασαν(“违抗城邦”,第656行),二者都是克瑞翁所用的词组。

[39] Antigone, 111(对此的模仿参见Euripide, Phéniciennes, 500μφίλεκτος ρις;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两兄弟的纷争同样被称作ρις367371422);794

[40] Antigone, 696-697. 在荷马史诗中,φονή把战斗形容为屠杀。这里,我坚决反对贝纳尔德特的观点,他认为ἐν φοναῖςἐν μάχῃ(在战斗中)的委婉说法(“Reading” II, p. 37。事实上,海蒙是在坚决地叙说“屠杀”而非单纯的“战斗”。我们还可以比较一下埃斯库罗斯对ἐν φοναῖς的运用(Agamemnon, 445:不祥的葬礼颂词),和Pindare, XIème Pythique, 37(埃吉斯托斯被杀)。

[41] Lois, IX, 869 c7-d1: καθάπερ πολέμιον ἀποκτείνας ἔστω καθαρός.

[42] 通过潜在地把兄弟之间的战争说成στάσις,悲剧把原来的语序颠倒了过来,而在原来的语序中兄弟相残的战争乃是στάσις的隐喻(另见Aristote, Politique, V, 1303 b 31-37:两兄弟的纷争实际上变成了城邦层面的一种στάσις)。

[43] Antigone, 150-151; “最近的过去”:参见杰布和卡默贝克在该处的注释。跟第16行的ἐν νυκτὶ τῇ νῦν做比较并不恰当:正如卡默贝克所注意到的,两姐妹相见的时候还是晚上,而进场歌则是在日出的时候,因此是新的一天:Antigone, 456μ μνησικακεν:参见“L’oubli dans la cité”

[44] Antigone, 1305: παιδοκτόν. 儿子被父亲杀死比恐怖本身更恐怖:Thucydide, III, 81, 5。修昔底德的例子跟我们所预期的儿子杀死父亲的情况(例如参见Eschyle, Euménides, 496-498, 512-513)正好相反。在希腊人的思想中,弑父是动乱中的常规情况,而与此相反,弑父在罗马人那里却是暴动的极端情况:参见Y. Thomas, “Parricidium”, MEFRA, 93, 1981, p. 714(作者也讨论了罗马人对父亲杀死儿子的看法,“Vitae Necisque Potestas. Le père, la cité, la mort”», dans Du châtiment dans la cité, Rome-Paris, 1984, not. pp. 545-548)。

[45] Antigone, 1203, 1176.

[46] Platon, Lois, IX, 873 c2-3; 这种自杀范式,涉及埃阿斯的参见Sophocle, Ajax, 919οκεία σφαγή),另见Euripide, Hélène, 96

[47] Antigone, 1187 (οκείου κακο), 1249 (cf. 1301-1305 et 1315-1316). 欧律狄刻的死是一位母亲的死,关于这一点参见N. Loraux, “Le lit, la guerre”, L’Homme, 21, 1981, pp. 64-66

[48] Antigone, 145:我们应注意,歌舞队因为自己不属于那个家族,所以是他们使这场内战的特征突显了出来。Ἐπαλλήλοιν χεροῖν:第57行(伊斯墨涅),相关评注参见杰布;另见第1003行(σπῶντας... ἀλλήλους φοναῖς)。

[49] 关于这种语言现象相关评论参见Kühner - Gehrt, Ausführliche Grammatik, II, 1, pp. 573-574; Platon, Alcibiade, 132 c-133 b带有哲学反思的口吻。“自我”和“在自我之中”的规则的印欧语源,参见E. Benveniste, Vocabulaire des institutions indo-européennes, I, Paris, 1969, pp. 331-333,涉及*swe-,和O. Szemerényi, Studies in the Kinship Terminology ofthe Indo-European Languages, Leyde, 1977 [=Acta Iranica, 7], pp. 42-45,涉及主有反身词*swos

[50] Antigone, 751, 871, 1288.

[51] Antigone, 21 (τὼ κασιγνήτω), 22-26 (τὸν μέν... τὸν δ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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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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