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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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不知晓,日落云寒苦终宵。既无心睡觉,又无心写论文,于是翻翻《庄子》,聊作消遣。读到《渔父》篇,颇为惊艳。以前主要读内篇,对杂篇不甚留意,这会儿才发现杂篇里也有好文章。

《渔父》可算是一篇小小说,虚构了孔子被一位不知名的渔父教导之事。孔子之于《庄子》,犹如苏格拉底之于柏拉图。只不过在柏拉图笔下,通常是苏格拉底在教导别人,而在《庄子》里,却时常是别人在教导孔子,特别是《盗跖》篇,对孔子简直刻薄。然而,《渔父》这篇却让人有一种读《论语》和《孔子世家》的感觉。无论文风还是思想,这篇肯定不是庄子的手笔,当是庄子后学,但作者对孔子应该是相当了解的,虽然批判,字里行间却隐约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开头孔门师徒坐于杏林,弟子读书,夫子弦歌鼓琴。这时,有一位渔父,“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最后两句尤妙,渔父认真听曲的形象如在眼前。这也说明孔子的弦歌鼓琴还是很动听的,连渔父都特意下船来听。这倒也不奇怪,孔子本人音乐造诣很高,他曾经向师襄子学鼓琴,先学其曲,再习其数,再得其志,最后得作曲者之为人,竟能从音乐中想象出作曲者“其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孔子是怎么开脑洞想象出来的,这无从得知,反正师襄子是服了,避席再拜,说这就是《文王操》。在齐国听了《韶》乐,更是美得他“三月不知肉味”。孔子也会作曲,沒事还喜欢和人对唱:“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虽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我想肯定不会是“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一曲听完,渔父问子贡和子路,弦歌鼓琴者是谁、钻研什么学问。了解到孔子性服忠信、身行仁义后,渔父笑着说:“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说完便走了。孔子得知后,推琴而起,惊叹:“其圣人与!”于是追了出去,向渔父虚心求教。这个段落也是似曾相识。当孔子来到楚地时,楚国的狂人接舆路过孔子身边,唱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孔子一听,便下车想要和他交谈。不过,接舆快步离去,孔子没能和他说上话。而在这里,渔父正准备撑船离开,回头看到孔子赶来,便转过身来答话,还赞叹孔子虚心好学。孔子本身既博学多识,又不耻下问;别人指出他的错误时,孔子便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庄子》虽然喜欢批判孔子,但从不否认孔子的好学精神。在《庄子》里,孔子不仅向渔父、老子学习,甚至向自己的学生学习。颜回琢磨出“坐忘”,孔子便说“丘也请从而后也”,他要向颜回学习“坐忘”。

孔子有心求教,渔父秉着“同类相从、同声相应”的精神,也不吝赐教。他批评孔子既无君王之势,又无大臣之职,却要修饰礼乐,整治人伦,教化百姓,这实在是多事。应当谨慎修身,保守本真,把外物还与他人,这样就不会受累了(“谨修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而所谓“真”,即“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勉强哭泣的人也许看着悲痛,其实并非真的哀伤;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却极尽哀伤。能够做到“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便是圣人,反之便是愚人。

《渔父》的核心便是一个“真”字。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畏影恶迹”的寓言:有人害怕身影、厌恶足迹,想要避离影迹而跑了起来,跑得越多足迹就越多,跑得越来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跑得还不够快,于是奔跑不休,终于力尽而死。所谓庸人自扰,莫过于此。

孔子听完教导,请求跟从渔父受业学道,但渔父拒绝了,说“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这与孔子的“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渔父随后撑船离开,沿着芦苇岸悠然而去。临行前,渔父连道:“子勉之! 吾去子矣,吾去子矣!”这一重复有一种回声之美,仿佛声音就在耳边,随着船只渐行渐远。而在岸上,颜回掉转马车,子路递过拉着上车的绳索,但孔子头也不回,一直等到水波平定,听不见桨声方才登上车子。弟子们的细心服侍反衬出孔子对渔父的恭敬。心直口快的子路对此不满,于是孔子把子路批评了一番。那句“甚矣,由之难化也”,跟《论语》里的“野哉,由也”如出一辙。

《渔父》所刻画的孔门师徒应该是《庄子》里最贴近《论语》和《孔子世家》的。其他篇章大多只是借用孔门师徒的名号而已,跟真实人物相距甚远。而这一篇,单单开头的杏林鼓琴,就颇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格调。想必作者也是熟读《论语》,兴许原本就是儒家弟子,后来才转向庄子。虽然批判儒家,但并没有特别激烈的言辞,对孔子经邦济世之心多少还有同情的态度。

渔父似乎原本不知道孔子,但这只是作者的一个虚笔。孔子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名震天下,他好几次遇到隐士,这些隐士没有不知道孔子的。在蔡国,孔子曾派子路问津,长沮和桀溺反过来问驾车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子,这俩人便说:“是知津矣。”还劝说子路:“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又有一次,子路落在后面,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人,问他有没有见到夫子,老人反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老人家没有明说是谁,但很可能他之前已看到孔子路过,当子路过来时,他知道子路问的就是孔子。子路告诉了孔子这事,孔子一听便知道此人乃“隐者也”。渔父叹息道,“惜哉,子之早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这表明他对孔子其实是非常熟悉的。

其实渔父认不认识孔子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作者想要刻画一位隐士,而这位隐士本该是耕农,而非渔父。像长沮、桀溺和那位老人,都是耕田的农夫,这也才符合中原的地理和人文环境。就职业而言,先秦隐士有南北之分:北耕农,南渔父。渔父是南方水乡特别是楚地隐士的典型形象。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屈原的《渔父》。屈原慨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劝他“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但是屈原和孔子一样执着,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明白屈原的志向,便不再相劝。他微微一笑,划桨而去,边划边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庄子与屈原大约同时,这篇《渔父》的作者必定在屈原之后,其创作很可能借鉴了屈原的《渔父》。可以想见,这位作者应该也是楚人,否则他不会虚构渔父这样的形象。孔子曾经到过楚地,如果把背景设定在这一阶段,那渔父的出现是合情合理的,可文章的背景却偏偏是鲁国的孔门圣地——杏坛。渔父跟中原的人文地理殊不相容,这种设定实在有点违和。这是作者的疏忽吗?以作者的学识来看,他似乎不应该犯这种我都能觉察出来的错误。我宁愿相信作者是有意这样构思的,他苦心孤诣,就是要虚构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渔父。

虽然表面上有点违和,但从文章的立意考虑,渔父其实要比耕农更加适合作者所要刻画的隐士。隐士当然可以是耕农,但这样一来就少了一种疏离感和神秘感。耕农毕竟有固定的田地,就算离开了也容易找到他。孔子就问渔父其家舍所在,他要过去受业学道。而选用渔父就可以把这一问题回避过去,因为渔父居于水上,未必有家舍。再者,渔父悠然而至,再倏忽而去,轻摇桨橹,便消逝于芦苇丛中,立时就有一种相忘于江湖之感。故事原本就是虚构的,飘忽不定、神秘莫测的渔父无疑是最佳的隐士形象。渔父与杏林确实违和,而这也许正是作者有意制造的一种冲突,即以渔父为象征的庄学和以杏林为象征的儒家之间冲突。渔父是一种隐喻,代表来自楚地的异质的道家思想,渔父和杏林之间违和恰恰彰显了两种哲学思想之间的碰撞。用耕农恐怕就难以制造出这样一种文化意象的张力。

这种手法让我想起《维摩诘经》也是类似的套路。世尊及其十大弟子、诸天菩萨是大小乘共同尊奉的,大乘要批判小乘,少不了要涉及这些佛教代表。世尊当然是不可批判的,但让世尊反过来批判十大弟子和诸天菩萨那也不妥。于是《维摩诘经》就引入了维摩诘这位“久成佛道”却又不在佛教体制内的居士。为教化众生,维摩诘现身有疾。世尊想派人问疾,但诸弟子、菩萨都表示自己的小乘思想曾受维摩诘呵斥而不敢前去问疾,最后是文殊师利带着大家前去。维摩诘和众人讲论佛法,到了高潮部分——不二法门时,诸位菩萨陈述了各自所理解的不二法门,而轮到维摩诘时,维摩诘黯然无言,于是文殊叹道:“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文殊虽也是大乘智慧的代表,但由他批判小乘、点破大乘,终究不如由教外的维摩诘来得彻底和震撼。引入维摩诘可以使文本结构更具张力,思想冲突也更为激烈。

渔父、维摩诘是纯然虚构的,但隐士这一群体却是实实在在的。古代的隐士常常多才多艺,能诗能文,其中特别契合我心的是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据说是因为齐高帝萧道成问他“山中何所有”,陶弘景才写了这首诗来回答皇帝。萧道成显然是想让他出山,但面对皇帝的发问,陶弘景的回答不卑不亢、云淡风轻:山中确实没什么,只不过有一些白云而已,白云不像山林里的其他东西,只能山中人自我愉悦,无法拿来向皇帝进贡。表面上是在说白云,其实也是在说自己,陶弘景以白云自况,只想像白云一样逍遥于山中,而无意像其他人那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短短二十字,却既回应了问题,又点明了志向,字字透着“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的意趣。当初读到这首诗时,“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绪油然而起。

不过,说起古往今来的隐士,最让我叹服的是唐代的李泌。此人乃真奇人异士,千古无二,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奇异”二字。

李泌聪颖早慧,七岁能写文章,九岁已受唐玄宗赏识,时任宰相张九龄尤其喜爱他,乃至称其为“小友”。长大后又在太子府中当职,时常游历于嵩山、华山、终南山之间,仰慕神仙不死之术。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即位,是为唐肃宗,他辅佐肃宗收复两京。后来又历经代宗、德宗,最后坐到了宰相的位置。

和其他祖尚玄虚、沽名钓誉、走终南捷径以博取功名的浮华之徒不同,李泌是个实打实的实干家,有谋略,有手腕,丝毫不弱于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面对安史之乱,他建议让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牵制中原的安史叛军,再命人攻取叛军老巢范阳,从而彻底消灭叛乱。可惜,唐肃宗急于收复长安,没有采纳这一战略,以致埋下河北藩镇割据的祸根。唐朝能收复两京、平定安史之乱,李泌的功劳不亚于郭子仪、李光弼,而后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地方,李泌也都政绩斐然。在德宗时一度独任宰相,李泌当时已老,表示精力耗竭,希望再任命一位宰相,结果德宗回答说,朕知道你很辛苦,但是找不到其他人选了。

然而,这位深受几代皇帝信任和重用的李泌并不愿当官。当初他向唐肃宗陈述天下大势,肃宗龙颜大悦,想封他官爵,但李泌不愿接受,只想以布衣身份做皇帝的参谋。收复长安后,肃宗召李泌饮酒,当晚同榻而睡。亲密到这种程度也就刘、关、张能比了。但是,李泌却借机请求归隐山林,自称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此其所以不可留也。”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李白的这两句诗大概是给李泌准备的吧。

李泌归隐山林虽是平生夙愿,但也是为了回避政治纷争。作为皇帝眼前的红人,从肃宗到德宗,李泌受到了无数权贵的忌妒和排挤。肃宗放归山林,但代宗又把他召回;他本不娶妻、不吃肉,代宗强令他吃肉、为他娶妻。这样他又回到了政治旋涡之中。不过,他凭其才智,始终能够转危为安,乃至最后成了宰相。如果不是自身淡泊明志、清心寡欲,大概早就和其他权臣一样淹死在政治旋涡中了。《庄子·缮性》篇说得好:“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一方面,李泌赶上了时命;另一方面,李泌也把握住了时命,最终得以全性保真,免遭杀身之祸。

可惜,因为喜欢神仙佛道,李泌不受正统儒家士大夫的待见。《旧唐书》的评价尤为刻薄,直言其“狂妄浮薄”,并非宰相之材。《新唐书》虽然公允一些,评价李泌“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卒而建上宰,近立功立名者”,但也认为肃宗、代宗“不以宰相器之”,德宗因为喜好鬼神才重用他。毋宁说,这些都是偏见。秦皇、汉武迷信神仙,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丰功伟绩;同样,李泌虽然好谈神仙,但做起事来却是脚踏实地。德宗曾对李泌说:“如肃宗、代宗之任卿,虽不受其名,乃真相耳。”这话才说得公道。

如果说陶弘景不愿出仕,做到了“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那么李泌就是“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至于后来担任宰相,俗务缠身,以致“苦心劳形,以危其真”,这恐非李泌所愿。说李泌是圣人也许过高了,但称其为“真人”那是一点也不为过。在形形色色的隐士中,我只服李泌一人。最初在《资治通鉴》里读到李泌,当时真是惊为天人,但恨见识之晚。所谓大隐隐于朝,非他而谁!

不过话说回来,李泌这种人终究是凤毛麟角。喜好神仙方术、以化外之人自居者很多,但他们未必清心寡欲,也可能权欲熏天。在唐末和五代,以神仙方术进入政坛者绝非个例。以前的方士也就是炼炼丹药,骗骗皇帝,但这些人却充满野心,直接介入政治,以致祸国殃民。唐末淮南地区的军阀高骈,晚年迷信神仙方术,重用方士吕用之等人。吕用之谎称有人要刺杀高骈,他让高骈穿女人衣服躲到其他地方,他自己睡高骈屋里,夜里把铜器扔在台阶上,乒乒乓乓的,再洒上秘密准备好的猪血,假装发生过格斗。这种猪血剧情高骈居然信了,相信吕用之确实救了他。迷信的高骈最终毁在了吕用之手里。同样,五代时期闽国皇帝王延钧,也因为迷信神仙方术而搞得民怨沸腾。对《旧唐书》的编撰者来说,这些都是当代的事情。迷信神话方术所导致的祸害,他们大概耳濡目染,深恶痛绝,难怪他们会把李泌和其他靠方术上位的人放在一起,合为一卷。相比之下,百年后重修的《新唐书》就客观多了,与李秘合传的是“有王佐材”的房管等人。而后《资治通鉴》更是增补了许多事迹,否则就像袁枚所说,李泌“一代伟人,几乎黯然失色”。

只能说,隐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并不容易。也许自己好好的,却无端受人连累。若被政治缠上,更是无处遁逃,正如东汉陈留老父所言:“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

是啊,网罗高悬,去将安所?去将安所?

2019.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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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song

zhanyusong2009@sina.com

Vita humana est supplic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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