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缪斯啊,请歌唱福建之子詹瑜松那致命的愚蠢,
那愚蠢给他自己带来无数的苦难,
把他送进复旦北区公寓六平方米的牢笼中,
在那里,多少脑细胞在同外语的艰难搏斗中死去,
多少头发在博士论文的苦苦写作中悄然掉下,
多少脂肪在十九寸的屏幕前日渐囤积。
在四年,五年,或者六年之后,
当他手持毕业证,迎着清风与阳光,
那时候,抚今追昔,他或许会告慰自己: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唯此高贵之灵魂,自由而无用!”
——《复旦亚特》残篇一
当我博一在荷马史诗课上无聊地写下这几行字时,我没有想到我真的需要六年才能毕业。拖这么久,倒不是因为我懒,虽然确实越来越懒,而主要在于两个原因:一是小论文发表不顺,我不希望毕业即失业;二是毕业论文最出彩的部分最先写完,其他部分显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样就没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当然,还有其他事情的干扰。总之,诸多不顺令我忧愁,但是我不想说太多,毕竟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可以想见,我没有时时刻刻在敲论文。我在忙些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时常发呆,不是坐在电脑前发呆,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和别人不同,我发呆并不是为了放空自己,实际上脑袋本来就是空的;也正因为是空的,所以自然而然就容易呆掉。
也许是我神经错乱太久,只好放弃深度研究,时不时给自己找个放纵的理由;总以为时间还有不少,起码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太早。我想着,姑且这一次让我自己坠落,这时间让我自己挥霍,横竖这世界没有什么原因,只丢给我坏结果。我不爱唱歌,但歌唱到疯癫,我愿弃世登仙,以便甩掉手上那条单纯的命运线。我假装我抛弃了不完美的肉身,跃出了现实的天窗,好像从此就可以心跳随意,谁都爱理不理,再也不用随着剧情改变自己。这些年,我听过太多的诗颂,到头来依旧醉生梦死也空,但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反正时间解不开我的枷锁,我能怎样呢?既没有了对策,又不想就这样沉没。于是乎,我一直在痛苦地享乐,犹豫着堕落;我相信我没有错,因为没有谁做对过。
牢笼般的生活总是需要一些可以让人逃到世外的出口。当我原来住在七楼时,我时常关掉灯光,一个人静静地凝望北斗。本科时参加活动最多的社团便是天文协会,我犹记得第一次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土星时的震撼,那种悬浮于静谧之中的感觉我一直念念不忘。疫情期间在家写论文之余,我也终于架起了自己的第一台天文望远镜。虽然我不曾目睹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熊熊燃烧,也不曾看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但我看见月球上的环形山在对我眨眼,木星的四大卫星在和我捉迷藏,幽暗难测的冥王星对我忽隐忽现,六千年一回归的新智彗星朝我甩出长长的尾巴,指环、三叶、礁湖各种星云在我的瞳孔里飘荡,银河里的璀璨群星则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淹没我的视界。这些照耀过古人的星光,也曾照耀过我的梦想。我同样记得在从前的从前,我有过很多很多的梦想,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只是后来它们都失落了,坠成一个最梦幻最毁灭的奇景:“夜中,星陨如雨。”
显然还是自己不够强大,不然我倒是想变身为银翼杀手,在银河帝国里发动星球大战。可实际情况是在这个狭小的地球上,我既进不了纸牌屋,也玩不起权力的游戏。我不是琅玡榜上的风云人物,我的功夫不足以让我笑傲江湖。作为一个码字家,我也无法像铁齿铜牙纪晓岚那样出口成章:读书人,最不济。烂诗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相反,我写出来的东西就像香蜜沉沉烬如霜这种标题一样中二不堪。一无所长的我只能间歇性地刷剧,看别人在屏幕上快意恩仇、嬉笑怒骂。有时过于沉溺,以致我也说不清我是写论文之余刷刷剧,还是刷剧之余写写论文。每当我拿起书本时,心中堕落的镜像之我就会频频亮剑,不屑地说道:“学习?学个屁!”
当然,为了弥补贫乏的精神生活,我还是会读点书的。吃饭无聊之时我常常看点闲书,边吃边看,结果资治通鉴都读完了,我却还没毕业。不过,现在我至少可以保证我能在读完左传正义之前滚旦。有事没事我也会读点古典诗歌,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还会模仿一下。诗仙绣口一吐: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鄙人也跟着锈口一吐:“哦,黄河啊,都是泥;哦,大海啊,都是水。”还有小说、戏剧也是我的心头好。有时我想在别人的故事中追忆似水年华,有时我更想逃避这世界强加给我的罪与罚,有时我觉得自己过着像金瓶梅那样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整个人也像麦克白一样变得有些神经质,只想跟着尤利西斯从漂泊无定的生活中逃回家园。我喜欢饭后躺床上看书,而看的又都是些震古烁今、催人睡下的世界名著,于是看着看着,便迷迷糊糊地睡去,好像躺在牡丹亭里做了一场红楼梦;直到书本不经意间从手中滑落,砸在我脸上,提醒我还活着,赶紧起来继续干(发)活(呆)。
不长腿、不长翅膀的光阴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了,于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时间有点不够了。和广大拖延症晚期的博士生一样,我高估了自己的码字速度,即使我把材料都看了,要把想法变成文字还是需要费一番工夫。最后阶段只好加班加点,晚上干到凌晨两三点,以至最后一夜怒刷四千字。倘若夜夜有此神速,那么时间不赶了,导师不催了,然后心脏也不跳了。倒是空洞的简历上可以多添一条:卒于2021。
虽然最后部分有点仓促,但是论文终究还是完成了。作为单身狗,我写不出什么masterpiece(杰作),最多写点bachelorpiece(孑作)。也许有人会问,论文所写的内容能反映历史事实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认为我的论文能反映历史事实的人,大概就和认为这篇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后记能真实反映我博士生活的人一样天真。后者不过是我刻意呈现出来的样子,而前者不过是史料有意无意呈现出来的样子。真相在哪里?天知地知,唯独你不知,我不知。
无论是论文的写作,还是在复旦六年的学习,首先都要感谢我的导师张巍教授。张老师的严格要求在复旦久负盛名,以致当我说选了张老师作导师时,好胖友竟赞许我勇气可嘉。而事实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这位胖友对我吐槽在其导师手下备受“折磨”时,我都会亲切地劝他:“要不改投我们张老师门下?我可以帮你补希腊语拉丁语,免费哦。”不过,他还是宁愿继续忍受“折磨”。
我一入门,张老师就帮我制定培养计划,关心我的读书进展,对论文的写作也给予悉心的指导。开题时,张老师认可了我这个颇为另类的论文选题,并对我那更加另类、一看就是出自强迫症晚期患者之手的论文大纲提出了中肯的批评;开始写作时,张老师又把我那天马行空、即将跟着旅行者一号飞出太阳系的思维拉回了地球,使我能够脚踏实地、紧扣主题;各章写完后,张老师都认真审读,帮我指出了内容、格式方面的各种问题。这才有了这篇粗具规模的博士论文。
论文得以完成,也要感谢黄洋、欧阳晓莉、王忠孝、吴晓群、夏洞奇、郑方磊各位老师在开题时给予的有益建议。黄洋、欧阳晓莉、吴晓群又与金寿福、向荣,在预答辩时提出了切实的批评,促使我进一步思考对论题的界定等问题。还要感谢郭长刚、徐善伟、裔昭印三位外校专家,在答辩时敏锐地指出我论文中本该展开讨论但实际缺失的重要内容。只是由于时间有限,不能将老师们的修改意见充分体现在论文里,特别是如果要动核心概念的话,那真的会伤筋动骨。老师们的批评总是温和的,倘若外审送到天堂里的普鲁斯特手中,那么他可能会评论说:这个作者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又或者,他可能会换一种批评:这篇论文还挺有趣的,不过话得说回来,写这篇论文的倒象是头猪。
还要特别感谢苗润博兄,代替已去法国读博的另一位好兄弟,为我从北大图书馆借书并扫描成电子版发过来,为我的论文写作提供极大的便利。也感谢梅华龙兄为我提供文献资料,还一直关心和帮助我找工作。
在六年的学习中,还要感谢何珵师姐一直关心我的研究,感谢李宏伟师兄给我分享文献资料,感谢刘保云师姐带我入门古希腊语,感谢唐晓霞师姐组织学术讨论会,感谢参加讨论会的各位对论文第三章所做的批评和建议。感谢同届的王可雅经常和我相互交流、相互鼓励,从国外给我传文献。感谢刘峰、余静双、白珊珊、孙仁朋等师弟师妹经常找我组局,切磋饭量;特别是刘峰师妹给过我许多帮助,祝早日学成归来!还要感谢一同答辩的张娓为答辩等事情付出的辛苦。
感谢同班的王闯闯和王仲达,感谢两位带我提升生活趣味,那些把酒言欢的微醺夜晚真是令人难忘!仲达不仅从开题时起就和我探讨论文,从国外给我传文献,还给我普及摄影等各类知识。闯闯则千方百计“忽悠”我去做同事,最后还真成了,又可以再续谈笑风生的美好时光了。
感谢我的另外两位室友张宇帆和赵海龙。张宇帆不时给我分享美食。赵海龙则经常与我交流学术,虽然是中国历史地理的,却见证了我论文第三章和另一篇论文是如何一步一步诞生的,比我导师了解得都清楚。可惜,最后没能从同室变为同事,真是遗憾!
在学校之外,首先且特别要感谢的是商务印书馆上海分馆鲍静静,感谢鲍老师长久以来一直热情地帮助我提升技能,开拓眼界,增长见识。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属于我,只能将来有机会再为鲍老师效犬马之劳。另外,也要感谢303编辑室的同事们,感谢各位让我的实习充满欢乐。
还要感谢一下建设银行,在我没钱的时候及时寄来信用卡,让我又活了一个月,免去我挨饿之苦和老友来访却无力请客的窘境。也要感谢学校及时发下补助,让我得以还上欠款,免去我征信有亏之险。
最后还要感谢我的父母,忍受我这么多年还不毕业,还不能成家立业。倘若我当初没有读博,那么现在给你们的很可能是个孙子,而不是一沓废纸。
作为番外,我还要感谢一个人,感谢她……
六年的时光终于该说再见了。六年前,我孑然一身,一贫如洗;六年后,我依旧孑然一身,一贫如洗,没有资产,只有负债。不过,能够失而复得的东西都不值得过分忧虑。前几天,三十岁生日刚刚过去;子曰三十而立,而我年已三十,却无足称立。感谢三十年来有那么多人赏识我,特别是我硕导王以欣老师,一直希望我能回南开去;可惜我没有做出足够的成绩,再次有愧王老师的期许。找工作也谈不上顺利,甚至一度有失业之虞。虽然我从未有过高的期待,但也不曾想我竟沦落至此,时也乎?命也乎?诸多不顺同样令我忧愁,但是我也不想说太多,毕竟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人生可不就是这样:vita humana est supplicium!这点忧愁自然不足以将我打倒,毕竟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损伤、不可掩埋的东西,一个能炸毁岩石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意志。它默然穿越岁月,丝毫不曾改变。
回想起来,这六年我错过了很多很多,出国、恋爱以及各种各样的机会;我好像也不太在意,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点叹息。马上就要毕业了,曾经想要的东西如今就在眼前,似乎唾手可得,然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些许淡淡的惆怅和忧伤,像雾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而且愈是即将尘埃落定,这种情绪就愈是浓烈。我没有像之前预想的那样出去游山玩水乐开怀,反而只想在床上躺尸,天天思考狗生,感觉这个花花世界已经勾不起我太多的欲望。静言思之,这颗无处安放的心,这个四处游荡的灵魂:自由吗?未必!无用吗?确实!还没拿到毕业证,倒要先反躬自叹: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唯此高贵之灵魂,伪自由而真无用!或许我该激励自己:你意愿,你渴求,你热爱,唯因此你才颂扬生命。然而,实际上我只想吼一句:ἐς κόρακας!
此刻窗外又下起了雨,答辩那天也是,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地多。13年夏动笔、后来附于硕士论文之末的残篇断章现在终于可以完结了,距最初构思已经整整八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聊以纪念那已然逝去的青春:
王国维道: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今不敢称有意境,但惟欲写自己之所观,亦所谓物不平则鸣,遂拟此《夏日夜雨独饮》:
蛾在跳,蚊自鸣,窗外风雨难遽停。回首孤灯深夜明,亦如人睡我独醒。
道旁树,斑驳影,犹似残荷听雨境。莫叹对景无知音,何妨倚窗独自饮。
独自饮,意难平,逢此雨夜便思闽。家中二老相吊影,念此安得心绪平?
偏就远,而舍近,年少时狂多叛拧。当年志愿何处去?不是京津即沪宁。
忆儿时,在乡井,夏夜共趣屋前庭。宇上点点眨繁星,檐下熠熠飞流萤。
离桑梓,视如今,也无飞萤也无星。独在高楼把寂品,冷看千灯炅复暝。
风甚逼,雨益紧,犹有行人甲乙丙。偶见窗台灯复明,岂思远人未归省?
空中絮,水中萍,来去无定似流星。浪际天涯或吾命,倏尔划破彼苍旻。
欲追梦,欲探新,若要流浪趁年轻。流浪毋多身外物,一身一包一弦琴。
非厌故,非弃亲,意气风发心难定。为寻山海巍瀚景,纵使孤身亦前行!
蚊呼伴,蛾招螟,道旁草木亦交颈。行人伞下共温馨,我却举杯自怜影。
方举杯,欲再饮,恍惚觑见伊人影。杯内虚影易摇去,此中思量难自禁。
想伊人,眉目清,肤若凝脂心如冰。最念披肩新沐发,暗香幽幽醉魂灵。
位同窗,座相邻,曾留一室至夜夤。对坐无言各学业,只是不由偷觑频。
自深知,缘浅尽,少年情丝本浮云。无非青春一过客,何必追逐何必寻!
待将来,至新境,别求伴侣觅娉婷。天涯何处无芳草,总有新人胜旧情。
日逐逐,月骎骎,参商不见十余龄。自谓无情抛忘却,不意有时梦回萦。
梦中人,旧风韵,相逢百感不能名。不恨眼前为幻影,惟愿时光能驻停!
梦与幻,终散隐,梦醒唯剩思殷殷。惆眼难眠望空寝,寂手无聊抱寒衾。
夜深沉,人阒静,欲言思绪问谁听?今生或有重逢日,再与故人话曾经。
风正吼,雨如倾,电光闪耀迅雷霆。道上已无行人影,却见枝叶愈狰狞。
伊人远,杳无信,料亦安稳成家庭。孤身追梦谁似我?十六年来任飘零。
初离家,十四龄,先至泉州后入津。辗转流离来沪上,奄忽六载到如今。
将卒业,恰三旬,前程缥缈总无定。人皆振翅高飞去,我尚潜渊在北冥。
道问学,不辞辛,岂是徒然为虚名?不患人之不己知,但愧一日未三省!
少天资,当用勤,文章百炼使人惊。何惧风雨遮璧月,雨洗风吹益皓明。
追往事,阅汗青,自古英雄多逆境。欲上银河摘帝星,可有通天之直径?
心豪壮,志凌云,一时困厄不足凭。今当蛰伏垂羽翼,来日飞冲竞高鸣。
顾身旁,止虫螟,鸟兽不可与同群。长歌一曲无人应,聊自独饮更独吟。
行将醉,莫复饮,醉来忘世终须醒。且听风雨砺心性,直待破晓看天晴。